中国第一家私立美术馆的辉煌与沉寂



在渝北区宝圣湖畔,有一座轮廓方正的黄色建筑——华人当代美术馆。它是重庆第一家私人美术馆,据在圈内颇有影响力的杂志《芭莎艺术》报道,华人当代美术馆也是我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私立美术馆。这里藏有上千件中国当代美术史上具有文献意义的油画、雕塑、装置等藏品。
从1995年开馆至今,21年来,华人当代美术馆馆长罗群毅始终通过自筹经费和民间捐赠来支撑美术馆正常运转,其间的曲折,几近传奇。
如今,华人当代美术馆在国际上打出了名气,在国内当代艺术界更是广为人知。然而在重庆,即便是渝北区的居民多半也只知道,靠近机场的高架路旁,有座“黄房子”。这座美术馆土生土长,在家乡却默默无闻。
“来,到陈列区看看,我把灯打开。”
一场秋雨后天色黯淡。华人当代美术馆馆长罗群毅推开一楼展厅的玻璃门,熟练地开启照明电源。一按,四壁生辉,懂画的人,此时已经开始赞叹。
这样的瞬间,罗群毅已经习惯。开馆21年来,他已经无数次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以便尽可能地让更多人分享当代艺术之美。
这源于一个单纯的目的:重庆人罗群毅希望在家乡创造一个富于艺术品味、能够承担起艺术教育责任的美术馆,让当代艺术融入这座城市的文化土壤。
怀着这样的期待,1995年,华人当代美术馆在宝圣湖畔落成。21年来,罗群毅经历的曲折数不胜数。经费不足、人手缺乏、缺少外部资金支持……都曾令他担心不已。
现在,他最担心的是,重庆人知不知道这座美术馆还活着?
空地上矗立起的艺术梦想
■面对好画难见天日的现实,罗群毅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自己建个美术馆,收藏身边这些艺术家的作品!
时间回溯到1995年,华人当代美术馆静静地开幕。
那时,宝圣湖畔一片荒芜,惟有建筑面积3200平方米的华人当代美术馆矗立于此,向天空中往来的飞机和乘客们昭示着一个有些孤独的艺术梦想。
无可否认的是,美术馆的选址太偏僻,大多数市民并不知道这里。对此,罗群毅的回答很实在:“偏僻,才有土地修私立美术馆嘛。再说,这里有湖相伴,乘飞机的人也能看到,不是很好吗?”
1961年出生的罗群毅是“美院毕业的”。重庆人都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生。这也意味着,罗中立、张晓刚、何多苓、周春芽等蜚声国际的当代艺术名家,都是他的校友。
“我能很早就开始收藏艺术品,和在四川美术学院读书有很大关系。”罗群毅是四川美术学院85级师范专业学生,在校园中,他目睹了伤痕美术、乡土绘画的兴起,期间又亲眼见证了中国“85新潮”美术运动。四川美术学院的师生们埋头作画,“好点的能拿去参展,一般画了就锁在画室里。”
面对好画难见天日的现实,当年还是“小罗”的罗群毅,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自己建个美术馆,收藏身边这些艺术家的作品!
他也真的这样做了。1987年底,罗群毅筹备起自己的第一家画廊。身处众多优秀艺术家之间,受过专业教育、艺术眼光独到的他如鱼得水。短短6年间,他经手售出的作品超过2000件,按照当下的市价估值,总金额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10亿元。
他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被问过无数次这样的问题,罗群毅还是很耐心:“我给你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1989年。那年,罗群毅收到了时任湖北美术学院院长的尚扬的回信,后者同意出售自己的作品《黄河船夫》。罗群毅一刻也不耽搁,买了张火车硬座票就往武汉赶。
到了武汉,罗群毅直奔尚扬家,当天下午就谈妥了相关事宜。
几年后,为了筹集建馆资金,罗群毅忍痛出售了这幅画。10多年后,他在龙美术馆西岸馆看到了《黄河船夫》,此前,这幅画的拍卖价已达到3162.5万元。
“看到画,就像故人相逢。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罗群毅苦笑,“我心算了一下,这幅画的拍卖价比起我的购买价,高了上千倍。”他和《黄河船夫》合了张影,权作纪念。
第二个故事更简短,但同样富于戏剧性。1990年年底,受张晓刚之托,罗群毅到北京替张晓刚取回了二联油画《生生不息》,并以不到1万元的价格购入。1992年,罗群毅将其中一幅出售给了一位新加坡藏家。2005年,为了筹集美术馆的运转经费,他将另一幅出售给了一位台湾藏家。6年后,张晓刚的另一幅同样名为《生生不息》的油画,在香港苏富比2011年春拍会上拍出7906万港元。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罗群毅并不想把它们当成“战绩”来炫耀。“我喜欢画,喜欢艺术品。卖藏品,我心疼。”然而无可否认的是,正是靠着独到精准的艺术眼光,他完成了最初的资金和收藏积累。
就这样,21年过去,伴随着空地上矗立起的艺术梦想,“小罗”变成了“老罗”。
21年不间断地为美术馆“输血”
■这些年“除了汽油钱是给自己花的,别的钱都消费在了美术馆里头”
现在,大多数时候,“老罗”觉得很幸福:他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美术馆,能和喜欢的作品朝夕相处。馆里的上千件藏品中包括了油画、雕塑、装置等。罗中立、王广义、岳敏君、周春芽等名家的作品也在其中。
但“老罗”也有挥之不去的担忧:美术馆一年的开支再怎么控制,也要80万元左右。他不得不在无人来访时关上美术馆内的电灯,导致有些市民路过美术馆却以为没开放;不得不尽量减少工作人员的数量,靠经营来平衡收支;甚至不得不忍痛变卖一些藏品。
为什么不向政府寻求支持?罗群毅说,他试过。
2012年,渝北区文化局通知罗群毅填写一张文化部下发的表格,“说以后每年有部分资金用以支持民营美术馆。”但填写上交后,再无消息。
罗群毅并不怪谁:“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是我热爱的事情。我有什么困难,尽量自己解决。”
话虽如此,他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每当想到万一又要出售藏品,罗群毅就觉得心里绞动着难受。
站在美术馆陈列区的大厅里,罗群毅指点着四壁的画对记者说,卖掉这些藏品,可以轻轻松松再盖好几个美术馆。可是如果没有藏品,人们为什么要走进美术馆?难道让他们看一座富丽堂皇的空房子吗?
美术馆的灵魂不是建筑,是藏品。
为了坚守住这个观点,罗群毅想了很多办法,他和旅行社签约,让游客下飞机就来美术馆参观;在馆里按照国际惯例提供相应服务,吸引客源;担任艺术经纪人,帮世界各地的藏家挑选艺术品,赚取佣金……华人当代美术馆就在这一点一滴的努力下,一步一步走到了当下。
这些做法看起来并不那么“艺术”,但罗群毅不在乎。坚持了21年,他比谁都明白,在重庆维持一座私立美术馆,要想办法给美术馆“输血”,更要想办法“造血”。只有让美术馆活着,才能让市民走进来,最终为城市文化做出贡献。
罗群毅不抽烟,很少喝酒,几乎没有业余爱好。“这些年,除了汽油钱是给自己花的,别的钱都用在了美术馆里头。”他笑着,低声说。
美术馆也承载艺术教育功能
■“我想做的,就是将整理收藏的艺术品和大众分享,给重庆留下一个文化品牌。仅此而已”
前不久,罗群毅接到了一连串微信留言。一家北京的拍卖公司经理来参观华人当代美术馆,回去以后一口气点了6张画的“名”,请罗群毅出售。
“我没答应。”罗群毅站在陈列区里,看着对方点名的其中一张画,一个小男孩坐在废墟上,画面既温暖又空旷。那是2004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的画家李继开的作品《蘑菇》。
这幅画代表的,是卡通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中国新一代画家。而陈列区入口处的《魂》,是上世纪70年代野草画会的代表作,然后是裴荘欣创作的《出工》、龙全创作的《检车工》等乡土绘画、“85新潮”的代表作……由逆时针方向环顾陈列区,中国当代美术的历次重要节点上的代表作一一呈现,犹如一本生动的教科书在参观者面前翻开。
“美术馆也可以承载艺术教育的功能,看画,也是学习。”罗群毅说,他正在筹备一个自动讲解系统,配备有中英双语。届时,参观者可以通过讲解,更好地理解画作的含义和美术史地位。完整地观看一次展览,等于上了一堂当代美术课。
600平方米陈列区的旁边,是面积稍小的展览区,分为两层。近年来,通过与艺术家合作,华人当代美术馆每个月可以保证至少一场展览。2013年,罗群毅创办了重庆积木成香文化创意孵化基地,致力于把优秀的在渝艺术家推向更高的平台。目前,已经有尹瑞林、罗晓平、钟庆礼3位画家经过“孵化”,作品被推广到全国。
这几年,情况似乎变得乐观了一些。有国际人士向罗群毅表示,想为华人当代美术馆注资;也有更多的艺术家来举办展览,他们的定位正是罗群毅为这个美术馆命名的:华人、当代。
现在,罗群毅已经在认真地策划,考虑把华人当代美术馆办成一所百年美术馆。毕竟,国内私立美术馆的“第一”,就在这里。
“如果说21年来我有什么心得,那就是开私立美术馆不是为了赚钱。”罗群毅摊开手,“我想做的,就是将整理收藏的艺术品和大众分享,给重庆留下一个文化品牌。仅此而已。”
在空旷的陈列区里,他的声音不太响亮,但足够坚定。(记者 申晓佳) 图片均由记者熊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