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璟

去巫山看红叶，已是多年的夙愿。

一簇血染的红叶，衬着一川碧波荡漾的江水，映着两岸壁立陡峭的峡谷峰峦，几艘豪华的游轮、快艇拖着长长的银白色的水线，如梦一般从江心划过。这是一幅关于巫山红叶的宣传照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已深深印在了记忆里。

一个深秋的周末，我终于禁不住朋友的约请，搭上了去巫山赏红叶的便车。

因为挤不上景区内的观光车，我们无意间徒步攀上了巫山文峰景区的山顶。一条石砌的步道随着山势起伏婉转，顺山脊沿东西延伸。在每一块凸起的高地上都筑有一个观景台，或兀立于万丈悬崖边，或雄踞于绝壁陡崖上，或高峙于乱草石林中。有的还建有造型奇异的观景亭，翘角玲珑，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步道如同一条长长的飘带，将每一个观景台串珠蒂结，逶迤连绵，放眼望去，仿佛置身于北京八达岭上远眺万里长城，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腾挪跌宕，鳞爪飞扬，如山舞银蛇，似巨龙腾空，令人心驰神往。

这里是长江北岸。站在观景台上，脚下壁立千仞，如刀劈斧削一般，浩浩荡荡的长江平铺在山崖下，澄碧如练，静水深流，这就是毛主席当年所畅想的“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巫峡，是将原来的江面抬高175米以后才能看到的景象。“巴东山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千百年来，多少骚人墨客、商贾名流乘船从峡底经过，面对道道险滩急流，穿越层层幽冥晦暗，听着声声猿鸣哀啭，留下多少人生的凄婉感慨。然而，这一切早已被深深淹埋在高峡平湖的江底了。今天的巫峡，以绮丽、俊秀、幽深、雄奇著称天下，它峡长谷深，奇峰凸峻，重岩耸翠，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船行其间，时而群峰如屏，石塞疑无路；时而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疑似闯进了一条神奇瑰丽的山水画廊，处处溢满诗情画意。“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这是对巫峡的真实写照。

三峡文化是历史留给人类的一笔宝贵的财富，巫山文化又是其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说起巫山，不禁让人浮想联翩，且不说那关于巫山神女的系列神奇美丽的传说，也不说战国时期楚国文人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和屈原的《山鬼》等传世名篇，仅历代文人墨客匆匆而过留下的无数诗词名句就足够令人陶醉不知归路。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烟”等等。山水有性，草木知情。睹物抒怀，历代文人诗家们运用各种体裁咏叹巫峡及周边的自然、人文的作品可谓比比皆是、灿若星晨，从而铸就了中国三峡文化的高原和高原上的巅峰。

于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在三峡大坝截流之前，未能像刘白羽一样去亲身游历过“长江三日”，也没有如杜甫那样“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归家体验，更没有像李白那样闻喜生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激情浪漫。然而，反转一想又觉万分荣幸，因为这些诗人作家有谁能如同我辈今天这样，随车简从，轻松登上这云端峡顶，君临天下，俯瞰高峡平湖，纵览万顷碧波？

行走在山脊步道上，像是在空中漫步。远处群峰起伏，层峦叠嶂，白云冠顶，万山磅礴，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豪迈与旷达。眺望长江南岸，苍山如黛，奇峰高耸，一个个新村如亮丽的珍珠镶嵌在山岚水际、崖畔沟谷，一条条宽阔的柏油公路盘旋环绕，如玉带连珠，从江边一直延伸到高处、远处，直至云海深处。脚下危崖陡峻，直插谷底，心若悬胆，步步惊魂，如临万丈深渊，直叫人吓出一身冷汗。俯览峡江，大江东去，斜阳照水，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壮阔意境。

步道两边百草枯索，山阴道上红叶稀微。在乱石旮旯，或芭茅丛中，或悬崖边上，即使有几片红叶在风中飘摇战栗，也显得有些寒碜而苍凉。那半山腰上恍惚有些红叶的影子，零零散散，如星星点灯。俯瞰江畔水际，绯红若云，飘飘渺渺，似有若无。山垭上、石缝间、松林边，或见一二丛、三两片，横斜在半空中，微风掠过，稀稀落落，颤颤巍巍，恰似情人忧伤的眼泪。也许是我们错过了看红叶的最佳时机，不免让人有些失落和伤感。

说起巫山红叶，忽然想起了一部老电影《等到满山红叶时》的插曲：“满山红叶似彩霞，彩霞年年映三峡。手捧红叶望阿哥，红叶映在妹心窝。哥是川江长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以红叶、彩霞表达忠贞、炽烈的爱情，这是巫山文化之旅的又一次理性的探索和升华。不知什么时候，一抹金色的阳光穿透西边的云霞，直射到东面斑驳的崖壁上，色彩斑斓，呈现出内涵丰富的各种表象，极像一幅金碧辉煌的印象派油画。有苍鹰在山崖间盘旋、俯冲，仿佛文人在天马行空的宇宙间捕捉稍纵即逝的诗的灵感。有两艘游船刚从江面划过，荡起层层涟漪，泛起粼粼波光，酷似阿妹阿哥多情的心事和羞红的笑靥。

功无枉使，时不亏人。正当我们在为没看到最美的红叶感到惋惜之际，朋友的一个电话又把我们引到了观音洞山顶。放眼一望：嚯！一江碧水柔润绵长，满山红叶绚美如诗，好一幅江山红叶图！

从上往下看，一枚枚，一枝枝，一树树，一团团，一片片，甚至漫山遍野……如血，如霞，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如激情喷涌的岩浆，如倾泻而下的红色瀑布……

观音庙鹜伏于山崖边，掩映在树荫下，檐牙高啄，飞阁流丹，像是在守护着眼下这片流光溢彩的红叶美景。从观音洞扶梯而下，沿着曲曲折折的石梯、栈道缓步前行，头顶、身边、脚下，满是滴血的烟霞、飞红的流云。或依附于道旁，或悬垂于崖壁，或斜伸于坎外，或傲立于石林，或倒挂于岩缝，或匍匐在溪边，在秋风中招展，在夕阳下绚烂，在雾霭中晕染，娉娉婷婷，窈窈窕窕，飘飘悠悠，洋洋洒洒，红得那样寂然无声，红得那样韵味无穷，红得那样纯粹热烈，红得那样热血澎湃！随手摘上两片放在手心，似激荡的心跳，似滚烫的亲吻，似羞红的初恋。浑圆如梦，恍惚夕阳沉醉的光斑，又像上帝馈赠的金币——红里透着油亮，油亮里盛着温馨，温馨里裹着幸福和甜蜜，令人心肝宝贝似的怜爱不已。

据说，巫山的红叶品种非常丰富，有200余种植物树叶在秋天变成红色，其中以黄栌、乌桕、枫树为主。红叶形状有手掌形、五星形、羽毛形、心脏形、椭圆形、鸭掌形、针形等20多类。其色彩以火红居多，另外还有血红、酒红、铁红、紫红、玫瑰红等20余种。看来，眼前的这些红叶基本都是黄栌叶。黄栌是一种灌木，其最大的特征是集中连片，枝枝蔓蔓，密密匝匝，使得整个山崖一片通红璀璨。

诗人郭沫若有诗赞曰：“红叶经霜久，依然恋故枝。开窗聆晓鸟，俯首拾新诗。”这里的每一片红叶就是一个表意生动的词语，每一树灿烂就是一组灵动优美的诗句，满山的红艳就是一部煌煌巨制的经典。置身其中，真可谓“遥看彩霞千丈起，拾阶山径一身红”！

山坡上，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在红叶间嬉逐飞跃、嘁嘁喳喳，像是在铺排一场旷世浓艳的新婚盛典，又像是在咏唱一出甜蜜舒心的爱情赞美诗。山路上来来往往的游客，或三五成群，或成双结对，或孤身独行，或窃窃私语，或嘻嘻哈哈，或放声高歌，或惊叫慨叹。这满山摇曳的红艳，像点燃的热恋，像翻卷的情思，像痴狂的恋语，迷醉了不知多少痴男怨女。一路走来，只见一对对情侣靠着壁、扶着栏，彼此深情相拥，他们以红叶、大江为背景，用撑杆举着手机，在疯狂地玩着自拍。镜头前的每一次嫣然一笑，绽放的娇羞如同红叶一般绚烂阳光。偶尔回归大自然，有一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飘逸，倜傥不羁，放浪形骇，对于一位长期规制在某一小圈子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人性本能的最好释怀吧。

透过层层红叶的烘衬，在文峰山南麓的一块突出的巨岩之上，有一白塔亭亭而立，飞檐翘角，玉树临风，剔透玲珑，高高屹立于峡口江岸，如刚出浴的妙龄女郎，身材隽秀，伶俜婀娜，顾盼生辉，夺人心魄。据随行朋友介绍，那塔叫“镇江塔”。我想，取名应该是为了镇住江水的泛滥、祈求三峡的平安畅通之意吧。后查资料才知，其前身为“文峰塔”，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初为六角七级，原意旨在祈求当地文风焕然昌盛。现新塔为六角十一级，塔身洁白如玉，三峡工程蓄水以后，这儿是观赏长江巫峡美景和三峡红叶的最佳视点，也是观日出和看巫山县城夜景的绝佳之所。由于时间不早，我们实在无福近前消受，只能远远地作壁上观了。

俯瞰巫峡峡口，在大片红叶的底下，只见一弯彩虹锁住江口，这就是被誉为“渝东第一桥”的巫山长江大桥。它如卧波饮虹，“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从此打通了渝东北通往鄂湘的门户。红叶、虹桥互为依衬，相得益彰，恰似“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拨开红叶，远眺巫山县城，大江簇拥，青山为屏，踏浪逐波，依山层叠，江水与山城相依相偎，风情如画，让人顿生江山豪情。落日熔金，夕阳下的高峡平湖真可谓雄浑浩荡、气象万千，恰似豪放派笔下泼墨挥就的千古一脉满江红。

夜晚从巫山长江大桥经过时，整个城市都晶亮通明。大桥像一把巨大的五彩竖琴，横在巫峡口，立在江面上，夜幕中的琴弦不断变幻着迷人的色彩，像是在演奏一曲盛大的时代交响。大桥后面的城市已是万家灯火，到处霓虹闪烁，层层叠起的高楼在江中留下了隐隐约约的七彩幻影，恰似安徒生笔下美丽的童话世界，晃晃悠悠，扑朔迷离，飘飘渺渺，仿佛天上的街市。宽阔的江面这时也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巨大舞台，那一艘艘游轮、一叶叶轻舟、一艘艘货船、一只只快艇往返穿梭于平静的江水之上，似乎正在演绎一幕幕神奇浪漫的现代神话。那些不断切换的火红、血红、紫红、酱红、粉红、嫣红的灯光，不正是巫山上飘落的片片红叶么？

夜宿在神女峰对面的一处农家宾馆。不巧，次日秋雨大作，浓雾紧锁，为安全考虑，巫山神女峰景区当日闭门休业。在主人的指引下，我们只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想象一下那期盼已久的神女峰的丽态仙姿罢了。她那迷离的倩影，绰约的丰姿，含烟的羞涩，迷人的笑颜，全都紧裹在朦朦胧胧的云雾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终不出。也难怪，千年女神的典雅含蓄之美岂是你我凡夫俗子想见就能见到的？更何况她一直被供奉在云天之上，是我国历代文人骚客顶礼膜拜的美神、爱神！

诗人舒婷对此感叹：“刻骨铭心的爱，使山峰有了巍峩的高度，把心花开在石头里，一万年的约期太短。”那就让我们把期许留给下一次吧，等到来年红叶满山时，也许就在巫山县城的某一码头上、某只游轮里、某段山路旁……她笑盈盈地，挥舞着满山的红叶和你不期而遇，可以想见那该有多么的浪漫！

作者简介：余璟，笔名余景、邱家河、静月沉珠，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渝北作协副主席、秘书长，《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签约作家，先后四次荣获全国散文十佳奖，有三篇文章入选《中国最美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