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下庄是隶属重庆市巫山县竹贤乡的一个天坑村。1997年开始，村党支部书记毛相林带领村民在悬崖绝壁上修路。历时7年，牺牲6位村民，终于修通8公里长的“下庄天路”。2021年2月25日，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毛相林荣获全国脱贫攻坚楷模荣誉称号。

1、天坑里的村庄

这里就长着两个动词，下和上

满山崖的黄栌很瘦很精神，是上

满山的荆条和巴茅草匍匐，是下

最早的祖先从山顶摸索着溜到坑底

挽草为业，是下

天坑四周的每一座山、山的每一个突出的部位

于是都有了名字

鸡冠梁、背梁子、星宿桩、石柱子、老寨子

山也有了男女，早上太阳对准西面山崖的“太子晒球”

傍晚，橘红的阳光打亮东面白岩上的“美女晒羞”

夜晚多么生动，土肥水美，养得活人

但一定有这么一天

不满于天坑的天空狭小

一定站出来一个矮个子的村支书，振臂一呼

下庄村的全体子孙揭竿而起

一个个把自己挂上悬崖绝壁，像一只只蚂蚁

用钢钎，用挖锄、薅锄、撮箕这些耕种田地的农具

耕种石灰岩，他们比蚂蚁执着

像愚公一样愚

打着子子孙孙无穷匮的念头

发誓修凿绝壁公路打开天坑

七年，路通

这是下庄的果实，也是种子

是上

2、毛相林

别看他矮，年轻时

他也背得起三多百斤的肥猪

别看他矮，看人的时候

他的眼神可以直直地轻易越过你的头顶

他矮，所以习惯抬头

目光总是向上，向远，看到山外

他的父亲是抗美援朝志愿军老兵，个子高大，脾气也大

他的母亲是原下庄村委会妇女主任

两人都是共产党员，都爱带头冲锋

他继承了父母的信仰和倔脾气

继承了他们的事事往前冲

继承了他们对下庄的一往情深

“山凿一尺宽一尺，路修一丈长一丈。”

这是他对下庄表白的誓言

公路在绝壁上盘旋，像白色的丝巾飞舞

下庄变得多么洋气，他做到了

他唯一没有继承志愿军老兵身材的高大

他选择另外的方式

把自己和下庄村民站成一座山峰

这是为什么，几十年

下庄选一个最矮的毛矮子，叫他支书

3、洞子

错落镶嵌在天坑四面的山崖上

那些洞子啊，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黑的灰的

像古老的眼睛凝视着下庄的沧海桑田

火烧岩屋住过人，老寨子也是洞子，住人更多

私钱洞不消说以前造过或是藏过钱币

方洞子炼过硝

旧时村道是一架云梯悬挂在山崖上

梯道上刻印着几百年的汗水、层层叠叠的呐喊

慢慢地淡了。每一面山崖都曾沃血祭奠

血色也慢慢淡了。一切旧时的胎记

淡了。公路在绝壁上如此耀眼

下庄有了新的钤印，唱着新的歌谣

只有洞子，始终睁着古老的眼睛

4、王先翠

她把自己当成了男人的悬崖

两个男人都意外死亡，一个触电，一个砍柴摔死

都是修路期间的事，但不是死在修路工地

所以，她家没有英雄

男人死了，修路她上

她也不是英雄

她是一个体重仅有七十来斤的女人

她是比毛矮子还矮的女人

她是两个幼儿的母亲

她是四位老人的儿媳

她是悬崖上拿着锅铲的女工

她连哭泣的时间都没有

七年该出的义务工，她家一个也不少

她说她命硬

她把自己当成了男人的悬崖

只在此时，路修通了，新房建好了

一双儿女都大了

春暖花开，回想走过的悬崖

她瘦小的肩膀忍住不颤抖

下庄四周庞大的石灰岩山体也忍不住颤抖

因为一个女人用锅铲轻轻敲打

打得比谁都疼

5、搂力一把

应该是共产党员说的话，应该是

电影里面才说的话，应该是

普通话的抑扬顿挫，老人家

用下庄的方言平铺直叙

“哪怕我儿子（黄会元）死了，

我们还是要再搂力一把，把路修通。”

他把努力说成了搂力。其实搂力没错

力量是该搂

我们搂着村庄，搂着山岩，搂着自己

我们搂着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梦想

我们搂着死去的亲人的魂魄精神

我们庄重、沉默，我们强大、蛮横

我们水来土掩，山来肉身挡

黄会元，你看

下庄的老幼男女都齐刷刷举起了右手

都像共产党员宣誓

我们一起搂着你，搂着

滔滔不绝的洪荒伟力

6、杨亨华

下庄数杨亨华力气大

七百八十斤的钢管，他扛上肩，搬到两百米外

两千多斤的一车炭渣倾斜，他顶了足足五分钟

鸡冠梁若是整座山垮塌，他也许下意识地冲上去

为掩护下面的同伴，他可以成为挡板

他身上已经烙印了一块勋章

那是某一块石头贴着腰部擦过的疤痕

裤子皮带被切断，他的命却留了下来

多少个瞬间他已经死去

多少个瞬间，修路牺牲的名单

沈庆富、黄会元、刘从根、刘广周、向英雄、吴文正

在六人之后，可以继续开列一些人

比如杨亨华、毛相林、王先翠

还有更多。更多的人砍柴摔死，走路摔死

悬崖围困的下庄，死亡显得平静

活着的幸运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珍贵

死去的兄弟的力气积攒在他身上了

所以他力气大

跟悬崖较劲，下庄人的力气都大

钻了两万多个炮眼，放了上万炮

多少个瞬间他已经死去

但他一直活着，因此有机会自豪地念叨

他为修路贡献了超过两千个工没有付工钱

作为兼职村卫生室医生，他为很多村民垫付了医药费

“都是烂账，算了。”

他为修路专门买了钻炮眼的风机

两万多个炮眼，风机才是真正的大力士

他为此骄傲

功成身退，风机在家休息

他一直没舍得卖，那是另一位同风雨共患难的兄弟

他要供供养它终老

7、俊明

六岁的俊明背着两岁的弟弟

俊俏的脸，红扑扑的小苹果

沾着春天的露水和阳光

下庄陈列室的这张照片一定打动你

你心里温暖，有一丝丝疼

你会明白下庄人为什么铁了心修路

是你，你也爬上悬崖

懂事的小女孩长大了，嫁到了浙江

过年回家，车进下庄

悬崖公路狭窄、坡陡、弯多且急

丈夫胆战心惊，不敢再开

俊明开车，下庄的子女开车

这是下庄的高速公路呀

这不是路

这是下庄的爸爸妈妈连接起来的手掌心呀

8、三合院

公路修通，下庄于是有了三合院

那是杨元鼎等三户本家叔侄共同开办的农家乐

三合院的墙上盛开着一张张笑脸

那是下庄的村民咧嘴在笑

眯着眼睛在笑，甜在心里在笑

满脸开花在笑

袁堂凤悉心侍奉婆婆三十多年在笑

刘恒玉种植十五亩柑橘在笑

杨亨德周述香夫妇妇奋力脱贫在笑

杨元鼎的媳妇说他

“做梦都在笑，不知道你成天笑的么哩。”

三家的房子建在一起

三合院就是一个哈哈大笑

笑得合不拢嘴的笑

9、老彭在晒红薯干

红薯洗净，刨皮，加冰糖煮熟，切条

雨过天晴，老彭在晒红薯干

琐碎的事，老彭做得细致而享受

像绣花，像画画

修路的时候老彭还年轻

妻子出门打工一去不返

老彭独力抚养两个儿子长大

至今老彭仍是单身一人

建了新房，种了柑橘

大儿子成家立业

小儿子大学毕业被毛支书引回村里成为本土人才

老彭对一切满意

对前妻也已经宽恕

他就帮村民嫁接柑橘

他就唱起山歌

他就用卵石砌成一个水池

在池子里建了一座假山

山上养了苔藓和兰草

还借用一个人形石笋，略加施工

供奉在山的正中

那是他心目中的观世音

他就有足够的闲心

为两个孙儿精心制作他们喜爱的红薯干

雨过天晴，老彭在晒红薯干

黄色、红色的薯条一根根铺满篾芭褶

笔触简洁，饱满有力

这是下庄生活的工笔画

全村上上下下，飘满了甜香

10、一个老师六个娃

公路修通，唯一不好的

是村校一下子寂寞了

村民都把娃娃送出去读书了

村校还剩六个学生

两个三年级、四个学龄前

还剩一个操场、一个乒乓球台、三间教室

还剩两个篮球、两副羽毛球拍、两副乒乓球拍

还剩十一把扫帚。什么都显得富足

还剩一个老师，张泽燕

教了下庄三代人，差三年就退休

张泽燕有一个可能比修路还难的愿望

下庄越来越好，他想

把儿子的城镇户口迁回村里

11、春暖花开

下庄的春天其实来得早一点

毛支书的老屋整修一新，做了“愚公讲堂”

大门敞开，整齐的长凳神情庄重

柑橘丰收，去年没销完

满树满片红彤彤的让人急

一条旅游公路将从村里的峡谷穿过

下庄的悬崖绝壁，绝壁上的白云悠悠

白云悠悠里的公路成了最美风景

三合院的客人一拨接一拨

下庄越来越多的儿女都想回来

这是下庄的下庄

这是中国的下庄

从今天开始，下庄其实可以改名

叫上庄，或者康庄

作者简介：李能敦，男，1971年1月出生，籍贯重庆市巫山县，现供职于巫山县文联，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重庆日报》等公开报刊发表散文、诗歌作品50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