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2年3月16日到30日，重庆歌舞团舞剧《绝对考验》将于重庆大剧院上演。该剧在2021年8月2日就已经完成创排，重庆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组织青年评论者观摩了当时的彩排演出，并写作系列评论文章。而今，《绝对考验》经过修改打磨，终于要和观众们正式见面。在此刻，我们发出这些评论文章，向重庆观众们隆重推出这个优秀的本土作品，也希望评论家们的讨论，能为这个作品的进一步提升奉献智慧。

以细节真实对话历史真实

——观舞剧《绝对考验》

龚会

重庆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从巴国之都始，自“江州”至“重庆”，近三千年历史进程中，在这方英雄的土地上，诞生了一个个可歌可泣的历史人物。特别是进入近代以来，这座血性之城在民主革命感召下英雄辈出，催生出辉煌激越的重庆城市英雄群体。邹容、杨闇公、赵世炎、李蔚如、冉均……直到歌乐山烈士群，是“红岩精神”的起源。自小说《红岩》面世后，以此改编的电影、歌剧、电视等有很多版本。电影《烈火中永生》、川剧《江姐》、话剧《红岩魂》、京剧《双枪惠娘》《陈然》、历史舞台剧《重庆1949》等不断演绎着经久不衰的红岩魂。

重庆歌舞团全新打造的现当代舞剧《绝对考验》就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下诞生。该剧展现了一位身处绝境却坚守信仰的共产党人，一个充满着浓烈的家国情怀的女烈士。她新婚别夫，隐秘战斗，矢志不移，威武不屈，生命定格在24岁，牺牲38年方沉冤得雪，她的名字叫张露萍。

“一台台红色作品在诞生的过程，都是一次与党史、革命史‘近距离’的对话。”舞剧《绝对考验》总导演丁伟如是说。翻开历史的书页，回顾革命先烈张露萍的生平，简短的百多字归结了她24个年轮。但是从1939—1945年的7年时间里，张露萍以钢铁般的意志，谱写了她的革命生涯。张露萍领导的地下党支部，在敌人最森严、最机密的特务首脑机关里，构建了一个党的“红色电台”，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插在敌人的心脏。他们及时准确地提供了许多重要情报，使党组织多次躲过敌人的破坏，并使敌人的许多秘密行动被中国共产党掌握。1940年地下党支部不慎暴露后，张露萍等被捕，关押在重庆白公馆监狱，受尽酷刑。随后，他们被转押到贵州息烽集中营，在以罗世文为书记的中共秘密支部领导下，在狱中同特务进行了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1945年7月14日，张露萍生命的最后一天，被押往刑场，她领着战友们高唱《国际歌》，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悲壮激越，视死如归。

这不是虚构的谍战片，这就是真实的历史，是烈士张露萍的真实经历，也是党史上不能遗漏的一笔。舞剧《绝对考验》是如何与这段“党史、革命史”近距离对话的呢？在观看了舞剧之后，我反复思考，回味舞剧一个又一个感人至深的场景和细节：在延安与爱人依依惜别，在重庆巧变身份与敌人机智周旋，被捕后受排斥，在梦境中与亲人互诉衷肠，最终坚定信念视死如归。不管是独舞、双人舞还是群舞，都真实再现了张露萍的心路历程，引起观众共鸣，让观众心生敬意。观众才明白编剧与舞者正是通过舞剧中的艺术细节真实来“近距离”对话历史真实，演绎了张露萍烈士在斗争中喷发出信仰的力量与人性的光辉。

那么何为历史真实？何为艺术细节真实？艺术创作中所说的历史真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历史学家眼中的历史事实；艺术创作中的艺术真实，就是文艺作品中反映的，符合艺术规律的艺术再现。舞剧《绝对考验》中的艺术形象“萍”，原型即是真实历史人物张露萍。“萍”的形象忠实于这个真实历史人物，又大胆进行艺术创造，但仍然生动感人，真实可敬，这就是艺术真实。艺术真实是艺术家经过提炼、升华而取得的效果。《绝对考验》在情节发展中，在细节真实中，艺术地再现了张露萍在延安解放区的幸福快乐，与爱人孩子离别的难舍难分，在重庆军统局里险象环生的斗智斗勇，狱中被误解遭排斥的绝对孤独，展现了张露萍革命生涯中的内心世界与精神信仰。

走进舞剧，舞台暗下去，一行字幕显现出来：六年前，重庆妹子英到延安，更名凌。一年后，她接到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更名“萍”，回重庆……“萍”接受了特殊任务，为了信仰，为了国家，得舍下充满激情与爱的延安生活，舍下爱人孩子。行将离别，她满怀与孩子的依依难舍，化成柔肠百结，在舒缓而深情的音乐声中，身着朴素旗袍的萍徐徐起舞《亲子别》。她对孩子搂抱、抚摸、贴脸、凝视等细节动作的呈现，就是她在用舞蹈语言表达内心情感，非常具有表现力、感染力。接着的双人舞《夫妻别》，她与爱人霄拉扯转换，身体贴在一起。仰视、慢慢下滑、几乎跪下的瞬间立即起立、回身拽衣襟、一圈一圈地套围巾、四目相望……这些细节，真实地传达出萍作为女人，作为母亲，作为爱人的柔情百转。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共产党员，本当不负党的重托，毅然奔赴特别的战场。可是她也明白此去有多么凶险，能顺利完成任务回到爱人和孩子身边吗？她不敢保证。内心的难舍、疼痛、煎熬通过压抑的音乐，昏暗的场景和似乎无法伸展又迂回凝重的舞蹈传达出来，那么艰难，近乎窒息。一个内心有坚定信仰的人，说到底还是人不是神，也会有个人情感的煎熬时段，爱情、亲情难舍，这是人性，是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需求。但同时她又是一个钢铁战士，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共产党员，决不会停下奔赴战斗的脚步，这就是一场绝对考验。明知此去凶险，甚至或为永别，但为了革命事业，必须沉着坚定。肢体语言传递出悲伤，更多的却是力量。这些细节表演细腻生动，感人肺腑，使观众不自觉地进入到舞剧情境中，与舞者休戚与共。

来到重庆后，为了任务，萍必须将朴素端庄的本来面目彻底改变。在梳妆台前，她不情愿地卷头发，照镜子，恶心自己的模样，双手扒拉头发，笨拙地穿旗袍，摇折扇……舞蹈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说不出来的矛盾、挣扎、抗拒、忍耐、说服。这些细节不是在单纯地“玩”身韵，而是在给观众传递她内心冲突。要像一把尖刀插入敌人心脏，在危险潜在每一个敌友难辨的隐秘之处，哪怕是一个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神情、动作，都可能给自己和战友带来生命危险，给组织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有一种战斗，叫做先在身份上消灭自己！旗袍裙、卷发、高跟鞋、小折扇，夸张地扭动腰肢，仰头吐烟圈，身份大逆转，活脱脱一个风月场上妖冶交际花的形象，迎着凌冽的风走向高处。舞蹈是隐藏在灵魂里的语言，在翻转、冲突、悬念中，萍坚韧、执着、勇敢而机智地将自己彻底变身，推动了剧情发展，也把舞剧的审美一丝不苟地在细节真实里达成。

最惊艳的一段，是萍与狂妄的反动派“K长官”的巧妙周旋。在曲折阶梯上，一段探戈风格对舞的对峙，在阶梯两端的交替升降中徐徐展开。上升、下滑、追逼、退让，K长官咄咄紧逼，萍退到极限处，回身狠狠一把推出，K长官被远远抛出光区。紧接着，萍一扭身，两人登上了几米高的巨大楼梯高空斗舞。这场双人斗舞大胆创新地采用探戈舞舞步华丽高雅，热烈狂放且变化无穷的特点，令人眼花缭乱。惊艳、刺激、紧张，正好暗合了敌我斗争的险象环生，波诡云谲，配合着直击人心的主题音乐，观之动容，扣人心弦。创作者抓住了舞剧创作的关键，应用悬念渲染紧张氛围，人物依靠交叉步、踢腿、跳跃、旋转行进、穿梭等动作表现各自的攻守心理。紧张动作与急促音乐突出了人物之间的矛盾，渲染了外部环境的险恶，表现了革命先烈的大勇无畏精神。无人能查证历史真实现场，张露萍在敌人心脏里是怎样谨慎冷静、机智勇敢战斗。但是舞剧却能艺术真实地再现，妖艳的装扮与革命者的形象毫不违和。舞蹈语汇与主题动作交织，艺术真实上升到细节真实、心理真实、逻辑真实，成功地塑造了“萍”这个隐秘战线上智勇双全的舞台艺术形象，体现了舞剧的真谛。

最叫人心痛的还是萍被捕之后，在狱中那段舞蹈：一个囚衣褴褛的满身血迹的女子被推倒在光区中央，是萍。“囚徒”们一大圈围着舞台中央斜卧在地的萍，持续不断地环形行走。怀疑、鄙视、排斥。圈舞中一个“囚徒”冲出队伍，一脚将脸盆踢开。萍抬头看那个“囚徒”，“囚徒”不屑地回身融入圈舞继续行进。萍艰难地爬过去，再去抅脸盆。又一个“囚徒”冲出圈舞，将脸盆踢开。同样情形下，脸盆在圈舞中不断被踢来踢去，始终不让萍勾着。她是谁？是谁？编号253！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在空前绝后的大孤独中，她产生了幻觉：萍扭动腰肢，与霄共舞。霄深感陌生、惊恐，一把推开萍。霄拉着萍，强行带着她穿过一扇“门”，又穿过一扇“门”，穿过最后一扇“门”，霄猛地推了萍一把，萍往前冲，迎面遇上了当初一身素朴旗袍的自己——凌。那才是她本来的面貌啊！可是谁能知道呢？能向谁诉说呢？不能！创作者在这里应用了蒙太奇的手法，回忆了凌霄这对红色夫妻在延安的生活。霄拉着凌在温暖的光影中漫步，教凌手枪瞄准射击。一教一学中，一相互扶持，两人身姿自由徜徉，恩爱快乐的灵魂飞向天空……画面切换，凌消失远去，萍惊恐地四处寻找，再也找不见她的爱人霄……这是舞剧艺术细节真实塑造的革命英烈“萍”的形象，内心的痛苦、孤独、无奈、委屈、回味、向往、期待，只能深陷在幽暗的狱中，只能独自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是绝对考验，考验的不仅是革命性、党性，更是人性！

在红岩革命群英谱中的张露萍，19岁就从延安奉命来到重庆，以发报员张义林妹妹的身份，打入军统局电讯总台担任地下党特支书记。后由于身份暴露，张露萍、张义林等7人被捕，并以“军统局违纪分子”的名义被押于白公馆。在狱中，他们不仅受到敌人非人的折磨，还受到狱中同志的误解，但他们对党忠诚依旧。1945年，张露萍英勇就义，至死未暴露党员身份，成功保护了上级机关。直到上世纪80年代，在中央领导叶剑英、陈云等人证实和指示下，经过调查，张露萍等人事迹才逐渐得以公开。这是一个在绝对孤独的境遇下，连名字都要抹去，甚至可能背负一生污名的绝对忠诚的共产党人，经受住了绝对考验，牺牲38年方沉冤得雪。

舞剧《绝对考验》通过艺术细节真实，以惊心动魄的剧情，扣人心弦的舞段，美轮美奂的舞美，灵活变换的舞蹈风格，独特的地域元素，给观众呈现一个既忠实于信仰，又忠实于人性，以及其独特灵魂的艺术形象。在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对话中，我感受到这部“红色舞蹈”以革命的罗曼蒂克抓住观众心灵，再现红色记忆。美国文学社会学家利奥·洛文塔尔认为：“艺术家所关注的并不是有关事物、事件或制度的简单现实，而是一个鲜活的人类社会生存现实——这个现实包含了永远也不可能中立客观的个人的各类情感和态度而显得更加真实”。《绝对考验》正是这样在艺术的细节真实中对话历史真实，在人性的光辉中彰显崇高信仰的力量。